2015年11月20日 星期五

端傳媒:林國盛 影樓終結前 定格男人浪漫

2015.11.20

端傳媒 家庭照相館





「家庭照相館」的影樓照,一直由善美影室操刀。上月兩次受訪者爽約,我打電話取消拍照預約。第一次,老闆出口安慰:『起飛腳,人生常有。』第二次,老闆出手相助:「不如訪問我和兒子。」
「家庭照相館」的影樓照,一直由善美影室操刀。上月兩次受訪者爽約,我打電話取消拍照預約。第一次,老闆出口安慰:『起飛腳,人生常有。』第二次,老闆出手相助:「不如訪問我和兒子。」

這不是廣告贊助的訪問。
反正就算大肆宣傳,已經式微的東西,終究還是會失去。
錄音帶如是,錄影帶如是。老闆林國盛似笑非笑:「有時我覺得,每一個相框,都是菲林相機的墳墓。」
這下我才留意到,照相館裏面,整塊牆壁都掛滿了相框;而那些一小時數碼沖印店,牆身明明都是簡潔亮白光脫脫的。
我聽着覺得裏面有哲學,問林國盛的兒子林紹淙,他老爸是否常出智慧之言,阿淙說:「你多聽幾遍,就會覺得重複。」阿淙笑,老爸也笑。
笑容背後,原來業主已準備好律師信,要收回影樓的租約,大限為明年2月7日;但訪問當日,我們三人還不知道,照相館真的已走到盡頭,一語竟成讖。

從60年前一張學生照開始


這裏是善美影室,但人客只記得她以前的名字「尖尖照相」──一家早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即二次大戰前便開業的照相館,原址在彌敦道369號。60年前,林國盛六歲的時候,他拖着爸爸的手一同上「尖尖」,給老闆拍了人生第一張學生相。那是老天在他生命裏埋下的第一個點,他當時渾然不覺。
「尖尖是名店,去影相,老闆會多送你一張印上尖尖字樣的相片。現在還有客人拿那張水印相上來,問我們可否複製。尖尖老闆,很懂得宣傳。」
人生可能是一場尋寶遊戲,光陰就是地圖,路線慢慢才會浮現。
中學畢業,人浮於事。林國盛母親,叫兒子去學一門手藝。他搜索枯腸,想起讀書時學過曬相,記得待在黑房裏,看着相紙上影像漸次清晰的神秘感,便走到「尖尖」毛遂自薦。那是1971年,喬布斯仍在唸中學,智能電話連影都沒有、傻瓜相機還未面世;那是全盛時期的「尖尖」,鋪頭已搬到現址的佐敦北海街,員工有十人,負責沖菲林的、曬相的、執相底的,每個工序都由專家坐鎮。
「我喜歡待在黑房曬相,一邊聽着香港電台講武俠小說,一邊在一盆盆藥水裏把人像沖出來。不用接觸人,有自己的天地。」
有時候他要出勤,拍婚宴擺酒、拍鐘錶鋪開幕,噩夢是閃燈和快門沒有同步,整捲菲林拍了空像。「我試過一次,一筒36張菲林沒回捲。每次拍照回來都好驚,不管有多晚,我都要先沖菲林,親眼看見有影像,才能安樂就寢。」
他試過為了「前途」,應聘巴士站站長,在大公司上班,整天坐在站長室按鐘協調巴士出車。但那半年裏沒有一天,他不是把站長室想像成黑房,才能熬過漫長時光。「不行,做了半年返轉頭。做沒有興趣的事,時間太難過。」

第一代「機佬」爸爸

老爸懂攝影,屬第一代「機佬」,因此林紹淙的童年信物,是一捲捲VHS制式的錄影帶。
「機佬」總能從行家處,借來最新的玩意,還嫌硬照不夠立體,要幫孩子拍錄像。那是80年代中,連家用錄影機都未普及,林氏一家已經擁有自己當主角的錄影帶。
其中一段最具電影感的回憶,是一家大小到梅窩租住度假屋,爸爸揹着一大座直立式VHS攝錄機、一支大燈、一部卡式錄音機,指揮兩兄弟來回跑,阿淙說:「老竇想拍我們玩耍的片段,叫我們朝着鏡頭跑。」
做戲做全套,老爸一邊拍錄像,還一邊放英語民謠,為畫面即場配樂,他想拍的原來是音樂特輯。晃眼30年,錄影帶如今可好?老爸說:「還在家中的櫃裏。」兒子說:「要找個時間把錄影帶製成光碟才行。」
兒子:「我們小時候照片特別多,老竇還喜歡替我們拍片。」
老爸:「想拍你們的成長嘛。」
兒子:「我由小到大學畫畫,考上體藝中學,畫人像、素描、水彩畫,滿有興趣,不知道是否跟遺傳有關。」
老爸:「我不覺得是我影響你,都是你自己努力學好的。」
兒子:「會考修美術科,要用黑房曬相。同學都要租學校的黑房,但我隨時可以上尖尖,整天纏着老竇問他如何玩偏色效果。沒有他,我交不到功課。」
老爸專心在聽,問他也不答話,生怕打斷兒子的回憶。
兒子:「有次交功課,老師驚歎,問我如此特別的效果是怎樣做出來。又問我尖尖可否借出黑房,讓同學都試用那部沖曬機,還提出日後付錢請尖尖幫同學曬相。那時我覺得老竇很棒,懂得所有黑房技術,很佩服他。」
老爸:「現在他比我棒得多。」
我問林國盛,是否知道兒子如此敬重他?他搖搖頭:「不知道,我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說啊!」始終難掩笑容。
會考放榜,林紹淙美術科拿了A,升上理工大學讀設計系高級文憑。

從「尖尖」到「善美」 見證菲林興衰

「尖尖」見證了菲林相機的興衰起落,先是老闆劉慶鏞戰前在彌敦道開業,之後他買下北海街現址的單位,由兒子劉唯康接手經營。80年代,輪候影相的人龍,往往由二樓排隊到地下,學生相、證件相、畢業相,全家福,影樓天天車水馬龍。
「我們每日要做200張底片,執相師傅的眼鏡,名副其實厚過一寸,做到40歲已患了白內障。」
「尖尖」承載了無數人的流金歲月,慢工做出細貨,每個環節都花去很多人的青春年華。老闆兩夫婦最後狠心結束,是因為九七問題,也因為數碼化世界令他失去信心,寧願急流勇退。幾個老夥計不捨,轉手經營,老闆唯一開出的條件,是不許用回「尖尖」舊名。「尖尖」寓意生意由小做到大,是「尖」字的象形解讀,口號是「極峰優美,絕頂廉宜」,林國盛笑:「又要平又要靚。」
1996年1月1日,林國盛跟兩個老同事,一共夾了20萬向老闆買下「尖尖」的器材和裝修,改名「善美影室」。
至於緣何取名「善美」,也有一段故事。林國盛的太太名字中有「美」字,他一直羨慕「尖尖」老闆和老闆娘,互相補位,把照相館打理得出色,於是把店鋪改名「尖美」,他是尖,太太是美,只望博君一粲,讓太太跟他一起打天下。「但太太嫌辛苦,不肯來,繼續在診所打工。尖沒了美,名字只用了幾個月,拍檔提議用善字代替。」

拿起素描筆執相的兒子

這一夜,竟由我這個外行操刀,替他倆拍照。我慣性的招呼林國盛一聲「老闆」,他也慣性回應:「這裏只有老餅喎!」這就是兒子阿淙,取笑老爸不斷重複的笑位之一。我站在他平時的位置,學他講一些爛笑話,再按下快門:咔擦。咔擦了12聲之後,一刻的定格不能即時在電腦屏幕呈現,「我明日會沖菲林。」老爸說罷,向兒子打個眼色,阿淙遂點點頭說:「我會執相。」
「尖美」夫妻檔做不成,父子檔更加難能可貴。
執相是幾乎失傳了的技術,師傅在沖曬好的底片上,用素描筆執淡臉上的暗瘡呀、眼袋呀、皺紋等等。從前那位13歲入行在舊「尖尖」學執相,一直做到70幾歲的老師傅,八年前要退休。於是照相館的危機出現了。
兒子:「師傅未退休時,老竇已試過把底片拿回家,我倆一起試一起學,究竟是如何執相的?但做不到,失敗了。」
老爸:「我們想執臉頰那條路軌笑紋,卻執多了,出來變成一大條白色路軌。 哈哈。」
兒子:「我倆當時說,放棄啦,做不來。」
不過待老師傅真正要退下來時,這個80後阿淙的小宇宙,爆發了。阿媽曾經向兒子暗示:「你怎樣啊,能不能幫上忙?」反而是老爸不好意思,只重複一個他經常講的爛笑話:「不做鋪頭我還可以去執垃圾。」
兒子:「執相變成一個父子問題!我當時想,一定要做到,不可以說做不來。連我也不幫老竇,還有誰會幫?如果只是打份工,做不到,當然就找另一份算啦。」
老爸:「我怕拖累他啊,浪費他很多青春和時間。」
做產品設計的兒子,下班回家就埋頭執執執,他檢視大量老師傅執過的底片,從中悟出端倪,「執相的問題是,別人教不來的。」這大概似一種藝術,透過領悟和練習來推進。
我忍不住問:「美圖秀秀能否取代?」心底渴望他答不。但阿淙說:「執相可以想像成化淡妝的效果,Photoshop和美圖秀秀都做到,因為這些程式本來就是按執相的概念來寫的啊。不過在我看來,效果仍有差距,雖然一般人應該看不出來吧。」

人間定格:父子間的浪漫
這對父子,本來都是不愛說話的人,換一個說法,就是「很悶的男人」。
老爸:「我很內向的,所以才喜歡呆在黑房裏曬相,不用跟別人說話。」
兒子:「但他開始替人拍照後,人有點改變,要逗人笑,就要講說話。即使他的笑話,不斷重複。至於畫畫,也會令人靜下來,只有自己在畫,不想別人打擾。」
不過,有一種浪漫,大概就是父子的浪漫。我們三個人在照相館樓下的咖啡室聊,出現了那麼的20分鐘,我覺得自己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獲邀請加入。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輕聲的問,慢慢的答,旁若無人。
兒子:「讀理工時,我常常上去尖尖找老竇,買東西給他吃,玩下相機,那裏變成我的蒲點。」
老爸:「阿淙還問我,老竇這塊豬扒哪裏來?」
兒子:「你真是很噁心,常做這些事情,阿媽都抱怨。」
老爸:「人家燒烤吃剩,很浪費嘛。」
兒子:「那時家中雪櫃也有一袋這樣的冰豬扒,我丟進垃圾桶。」
老爸:「那是士多老闆叫我拿走的,我不想浪費嘛。」
兒子:「你便是執垃圾囉。」
老爸:「不做影相就要執垃圾嘛。」
兒子:「那次我覺得塊豬扒又幾好吃。」
老爸:「我醃了呀,下了調味粉去煎。不是啦,不是拾回來的,講笑。」
兒子:「你就是這鋪癮囉。(你就是有這癮頭)」
那是十幾年前,兩人在照相館共度下午時,關於一塊豬扒的共同回憶。如果當時我手上有一部菲林相機,我想,這才是一刻人間定格。

2015年10月29日 星期四

端傳媒:彭秀慧 我的「香菲」同居關係

2015.10.29

端傳媒 家庭照相館

這是一段複雜關係。
經人介紹,見面一次,考量三日,出錢託付。
這是一段簡單關係。
留低鑰匙,雙雙同居,以後你的生活裏有我,我的生活裏有你。
彭秀慧是個感情充沛的人,跟她面對面說話,你會看得見有一種精神自她那邊推過來;但有時能量會突然消失,每當她沉默,就變得封閉。Kayla則由始至終都是安靜的,一臉羞赧的笑容。我跟一個香港舞台劇作家兼演員,和一個修讀酒店管理的菲律賓女生,一起圍坐在四方桌上,聽一個「香菲」同居的故事。

彭秀慧︰劇作家兼演員、獨居女生、僱主⋯⋯


她開始抱怨自己,始於五年前。
話說彭秀慧到朋友家中作客,對方有個外傭姐姐,煲了一大鍋湯款待。「我心裏好羨慕,甚至覺得感動。」這讓她想起,自己有多久未喝過住家湯了。事緣彭秀慧住鄉郊之地,附近沒有餐廳,也無便利店,平日作息就是醒來睜大眼睛,肚餓吞一下口水。直至公司返回人煙之地,才胡亂買點東西吃。
「我發現自己生活得太不健康了!要不餓着,要不吃垃圾食物,下午才吃一天裏的第一餐。我覺得自己生命受到威脅。」她下定決心改變,但朋友都不看好這一段同居關係:「你慣了一個人,又注重個人空間,怎跟外傭同居?」
但Kayla還是經朋友介紹,上了她的家,試工一天。
彭秀慧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她是舞台演員,一切行為神情都盡收其眼簾。看着傭人姐姐蓄一頭負離子的長直髮,一邊抹傢俬抹桌子抺窗台,一邊用手從後按住自己的衫尾,她覺得難以理解:「我心想,幹嘛不是兩隻手起勁地幹活?她的姿勢讓我覺得她不太會勞動。」
試工完畢,彭秀慧問Kayla取得她僱主的電話。
「喂,你好。你不認識我的,但你聘用的那個工人,我可能請她,想請問一下你的意見。」
「你幹嘛有我電話?你究竟是誰?怎會這樣給人打電話?」
接着就是連珠炮發:「我覺得抹東西不是這樣抹的,她只抹表面,不認真抹乾淨⋯⋯」(下刪十幾項不滿)
最後是彭秀慧受不了,立刻掛線。她說:「我其實有少少賭氣,你把她說得這樣不濟,我就偏想請她。」這位僱主的態度,反而令彭秀慧想押一注,證明不講道理的是僱主,不是菲傭。
問她花了多少時間決定聘約,彭秀慧說:「好像一個月⋯⋯不,兩個月。」在旁的Kayla緊張地說:「Ma'am,三天呀!第三天你就說請我了!」
不過唯一的懸念是,「我怕她可能是個很貪靚,會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以及抹東西可能不太落力。」

Kayla:酒店管理畢業生、孝順女兒、外傭⋯⋯


她只在舊僱主的家,幫忙了兩個月又五天──Kayla這樣強調。
她尷尬地笑,說了一句港式英語:「Very very not OK(工作得不太好)⋯⋯」
Kayla來自菲律賓北部的鄉村,修畢酒店餐飲技術的文憑課程,赴港打工是希望賺錢給媽媽醫病。即使在這裏度日如年,即使每天都哭一遍,她也咬着牙關不想放棄。
「我覺得每過一天就好像一個月這樣長,某日我在廚房裏哭,因為他們把我留在裏面,沒有食物吃。我一邊哭一邊祈禱,希望上天帶我走,給我另一個家庭,還許了一個願,希望新僱主能待我有如家人。」
兩個星期之後,女僱主跟Kayla說,因為財政問題,要和她終止合約。甫聽到,她笑了,「那刻我很開心,她也看出來,問我為什麼要笑?」叫人快樂的原因,放諸香港和菲律賓亦然:「因為我自由了!」
她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有着很強的信念。於是靜靜地等待,果然就有朋友介紹她前往試工,她把自己打扮得亮麗,深信那是她的救贖。「第一眼,我覺得Ma'am是好人。」
那為何她抹東西的姿勢怪怪的?這個謎後來給彭秀慧解開了,「原來她怕弓着身子,衣服會摺起,令她不安。她是那種短褲短裙背心都不敢穿的人。」
果然,事出皆有因。

香菲式同居關係

同居的第一天,彭秀慧早上醒來,早餐已經準備好,端正的放在桌上。「我嘩了出來,覺得生命要改變了。」不過咬下去的,是不知名兼難吃的黏黏的飯團,Kayla滿懷歉意地說:「那是可可粉做的粢飯,我家鄉的名菜⋯⋯」彭秀慧憶起也打一個冷顫:「很恐怖⋯⋯」
她工作出外景,打開手提包,裏面比平日多了一點東西,那是用陶氏密實袋盛着的小蛋糕和小罐飲品。「那是媽媽給小女兒做三文治毛巾盒的感覺,那一刻真的浮現心中。」每逢星期一,她的手機會收到來自Kayla的短訊:「今天Green Monday(綠色團體辦的周一素食運動),記着吃素。」
接着,在她日常的生命裏,出現了愈來愈多新鮮畫面,一幕接一幕,鏡頭都把Kayla攝了入去。比如她看見Kayla坐在燈下密密縫,把頭哄過去,才知道她一針一線,正在縫補狗兒Disa一個咬爛了的布玩偶。
夜晚回家,傭人姐姐和三頭狗都沉沉睡了,她看見洗手盤上有一支牙刷,上面唧了一行飽滿的牙膏, 正思忖為何今天有「港孩」式款待,「才記得是牙膏幾近用完,她應該是用盡力狠狠的再擠最後一次。」原來Kayla生怕她手無搏雞之力。
彭秀慧住的村屋有個小天台,牆身髹了粉紅色,她想來一趟大翻新,遂先和Kayla商量,兩人再四出研究油漆和髹油方法。誰料她到澳門出差,兩日一夜回來,發現天台已經髹上了奶白色,雜物搬出來又退回原處,原本打算請朋友回來幫忙的大工程,竟然悄悄的進行了又竣工了。
有一次在壽臣劇院演戲,Kayla把自己藏身在後台一張大桌子底下,一直躲一直躲。彭秀慧謝幕回來,在後台被各人拉着拍照聊天,直到有工作人員扯扯她的衣袖,不解地說:「你的外傭躲在枱底好久了。」原來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本來打算跳出來,扮鬼臉,嚇唬她。
透過很多無聲的場景,彭秀慧意外發現這個只見過面一次就共賦同居的人,彼此的價值觀竟如此相似。她習慣把自己每一次演的舞台劇,都用英語口述給Kayla聽,然後請她出席觀賞。有一次Kayla看她的獨腳戲重《Tiffany》,彭秀慧心裏認定,Kayla會喜歡劇中一個潑婦的英語角色,但她卻選了一場純廣東話獨白的內心戲。「我想不到。Kayla是真的看明白了劇情,才會選那一幕戲,那讓我很感動,覺得她很有智慧,心裏在想很多東西。」
還有一個場景,是Kayla跟她坦白:「Ma'am,我借了一千元給村口那個菲傭,但她幾個月也沒還錢給我。」彭秀慧聽了大驚,輕聲怪責她,Kayla說自己會跟菲傭的僱主說出來龍去脈,不要Ma'am為她出頭。後來她追數成功,傭工的僱主代還錢,彭問道:「你日後還會給人家借錢嗎?」Kayla答:「會啊。」
我望着坐對面的她:「為什麼還會借錢啊?」
她笑,不敢答,彭秀慧鼓勵她,她小聲地說:「她有需要,我有能力。」
彭秀慧朝我打一個眼色:「我認真覺得她啟發了我,那是一種氣度,和信任。」

下一步:分手?復合?

快樂過的關係,下一步總是跌入低潮。
僱傭倆同居兩年後,Kayla同樣在港當外傭的親姊姊,給她介紹了一份赤柱豪宅的「筍工」,人工開價六千元,她見過僱主後立即獲聘。彭秀慧知道後, 真正感到晴天霹靂。
「我沒有留她。我跟她說,如果走對你前途更好,你就走吧。」彭秀慧說,眼睛閃出淚光,即使是覆述三年前的事。「我心底好想好想她留低,但我自覺不能把她的前途耽誤了。」她一邊要裝一個理智無私的人,一邊心裏卻在煎熬,兩人為此談過一次後,彭秀慧每日如坐針氈,「我甚至不敢問她決定了沒有。我每天最害怕的東西,就是她跟我說要走了。」
說着彭秀慧就哭了。我望望坐在旁邊的Kayla,原來她也哭了。然後到我的眼睛不爭氣,眼淚也流了下來。三個女人,在IFC(國際金融中心)一家餐廳裏,忙着掏出紙巾。
我問:「為什麼你不去賺那六千元?」
Kayla用最簡單的英文說:「Ma'am,因為我愛你呀。」
彭秀慧補充一句:「我們兩個人常常聊天聊到哭。」
我問:「通常誰先哭?」
彭秀慧答:「基本上是同步就哭了。」
彭秀慧哽咽着說:「就好像有個有錢男生追她,我鬥不過他啊,這是我們之間一次很大的考驗。她的親姊姊就在隔壁工作,而兩姊妹又是如此好感情,我本來打定輸數。」
Kayla也抽抽答答地補充:「本來決定要走的。但心裏捨不得Ma'am,非常不捨得,我覺得她待我像家人一樣,我工作得很快樂,不想離開她。」
兩人抱頭哭了一整個夜晚,翌日彭秀慧醒來,有一種新的直覺跑滿全身:「混沌了好多天的心,一直不知道哪個決定才對。最後跟隨直覺做了決定,終於心寬了。覺得天色很美好,非常快樂。」她決定不再理智的「趕走」她,就當一回自私的感情滿滿的彭秀慧。
我轉頭向Kayla投以詢問的眼神,她一邊哭一邊笑:「我也是,非常快樂。」

我真的想她永遠不要走


彭秀慧自小父母離異,她是家中獨女,媽媽外出工作。她經常一個人留在家裏,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放空,就像她創立的獨腳戲劇團一樣,總是一人分飾所有角色,既忙碌又孤單。
Kayla來自大家庭,對上有五個哥哥三個姊姊,她是孻女,跟媽媽非常親厚。身邊總有人在團團轉,過的是另一種童年。
彭秀慧說:「我是既獨立,又十分渴望依賴的人。我總是很獨立地完成工作,去創作、去演戲、去做很多事情,但如果有依賴的對象,我可以撒野什麼都不管。」她的助理這樣形容她︰只要身邊有個人傍着,她會不知道時間、搞不清地點,放手的什麼都不理,把她賣掉也行。
然後Kayla用她來自大家庭的厚愛把Ma'am拯救,Ma'am付出她做戲的那種熱誠和真摯去將Kayla包容。
當日Kayla在廚房裏的禱告應驗,她的Ma'am彭秀慧這樣說道:「我有時覺得自己似阿媽,望着Kayla好像望着自己子女的眼神,覺得她太好了,在我生命中竟然跑出來一個菲律賓家人。我真的想她永遠不要走。」
這是一段既複雜又簡單的香菲式同居關係,在香港這個外僱人數多達三十三萬的小城巿裏,大抵萬中也無一。

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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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25

明報星期日生活



Row row row your boat 
Gently down the stream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

這是一首老掉牙的英語童謠,而你終於讀懂了歌詞的意思,大概是成年以後。
就讓故事由這裏說起。有十個人,由香港來回澳門,不搭水翼船,卻分別撐起五條艇,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於東涌出發,越過伶仃洋,到達澳門的黑沙海灘,翌日再循同一航線,返回香港。
全程共八十公里,划了十九小時,有記者隨行直擊報道,又有隊醫隨團on call,在大澳上岸時,連中大校長沈祖堯,也在碼頭相迎。
負責領航的船家,見慣大場面,大惑不解的拋下一句:「其實時不時都有人這樣划,你們都算巴閉喎。」划艇,可能另有意思。
Row row row your boat
他們撐的這條船,英文叫rowing,台灣叫「划船」,大陸叫「賽艇」。至於香港,在九七年之前一直叫「划艇」,回歸後,則跟隨內地叫法。「香港人乍聽未必明白,大概以為是入汽油的大——飛。」趙德穎把尾音拉長,打趣笑說。
他出身自中大划艇隊,也是這次「創舉」的領隊,嘴巴裏都是「划艇」前「划艇」後,似乎人心未回歸。我們相約在石門的賽艇中心見面,席地坐在由木頭搭建的碼頭做訪問,每有浪花拍岸,城門河的水一湧而上,我們的話題就驀地中斷,寧願看河。
划呀划,青春都給了城門河
大自然都是吸引的。趙德穎問我是不是沙田人,我說不,但在城門河兩岸的單車徑騎車,倒超過二十年。而他的整個划艇歲月,也是在城門河度過。「那時大學一年班,聽說中大划艇隊勁,便參加了。暑假有三個月每日划艇,練足六日,每日八個鐘。所以每屆艇隊的人,關係好好。」
他畢業十三年,從沒離開過划艇隊,每年暑假,他也返回中大做教練,教新人。三十幾歲的IT人,仍然如此熾熱地回饋母校,我覺得難以理解,大抵他真是艇界男神,誰料趙德穎搖搖頭說:「其實我划艇只划了一年啊。」
隊員划 我扯大嗓門
他擠眉弄眼,指指雙腿:「划艇划得好,必須手長腳長,夠高大,腳長才有power,可我……你看我的身形,根本就不適合划艇。」他直言自己做舵手多年,因為身輕,不怕令划艇額外負重,得知划艇員此路不通後,他便去考取教練資格,從此精人出口,只管扯大嗓門叫隊員划,世上也真有筍工。
畢業後他難捨划艇隊身分,發起成立中大划艇校友會,繼續光明正大將划艇放入生命裏頭。十幾年間,他們好幾次提議划出城門河,划去澳門、划去台灣,但成本高昂力氣吃重,講到尾,就是天方夜譚,人人聽到都從鼻子裏回一句:「點得呀。」或者﹕「唔係啩。」始終未能說服一眾成人校友一起做一回天真的夢,於是他們唯有安安分分退守沙田,繼續做一條衝不出城門河的艇。
直到三個月之前,這條鹹魚,竟翻生有望。
Gently down the stream
一隻質素良好的划艇,造價要十萬八萬,中大划艇校友會一直沒擁有自己的划艇,因此每次搞活動都很受限制。今年年中,石門賽艇會有一批舊的康樂艇想棄掉,趙德穎知悉後,非常雀躍:「他們二手賣給我們,象徵式收個價錢。」他立即打電話給校友會另一個幹事,一個比他年輕十載的隊友,也是唯一一個支持划出城門河的人,拿住電話筒他僅說了三個字:「嚟啦喂!」一切便盡在不言中。
划出城門河 經一波三折
五隻艇到手時,已經六月尾。一眾幹事半信半疑的,被趙德穎催眠入夢。先着手擇日子,選定十月,接着向海事處和入境處申請航道,再向澳門相關部門辦理手續。最遠也離不開城門河的這支隊伍,毫無經驗,幾經搭路,得悉原來三十幾年前,現為浸大體育系副教授的雷雄德,原來曾經搞過獨木舟的澳門單程長征。「當時他說,搞過幾次,通常得一半成行,因為風勢天氣水流,太多未知數。」
然後出現比他們預想中更繁複更瑣碎的雜項需要處理和安排,包括贊助商、領航船、海上通訊、宣傳短片、活動推廣,以至去到澳門後如何有空地放艇等等:「整支校友隊用盡關係網絡和人情,四出尋求幫忙。」
最重要還是招募艇手,乘風破浪,划出伶仃洋。「我們招募了二十人左右,十隻艇練習,到最後個幾星期,遴選體能和技術最好的十個隊員出發。」
中華白海豚在旁跳舞
他到底是港燦,在城門河翻艇大,意識到若單純以推廣划艇運動出發,挑戰港澳來回的八十公里,大概深度不夠。「我們覺得一定要搭條葱。」最後這棵葱花落WWF,食落有葱味,反過來為主菜定了味:「我跟一位校友傾,他是動物人,也是保育人,甫開口就提議WWF,我請他不如多說幾個選擇,但他講來講去,口裏只得這個團體。」
那趙德穎才知道,原來他們划的航道,是中華白海豚出沒的地方,「我們真的非常無知,一直不知道。而我也不是動物人,但覺中華白海豚是香港人都熟悉的名字,就去邀請WWF合作。」而這個導致這個計劃成敗的最後一根稻草,原來是保險問題。
「我們開始時想,保險買到就買,買不到也會go ahead,誰知WWF講明,沒有保險,合作就泡湯。」由於沒有先例可循,他們問過坊間好幾間保險公司,全不受理,最後也是由WWF幫忙牽線,才找到公司承保。
這時有三三兩兩的白鷺,拍拍雙翼低飛着陸,再次騎劫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獃着凝望良久,趙德穎才如夢初醒的說:「我從來不是動物人,想不到,出海練習時,真的看見了粉紅色的中華白海豚,在我們旁邊跳舞。」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有一天,趙德穎意識到,伶仃洋之旅,似乎事在必行時,他才發現,隊伍練習得似乎不夠。練艇跟練水不同,他們先要電召小貨車,從西貢把五條船運載往新界西部,再從地圖尋找各個能夠拉艇下海而又位近馬路的地點。「新界西部水域最似往澳門航線的水流,必須在那裏實戰。」
海豚之家 港珠澳橋工地
開頭幾次,他們只練習三兩小時,然後慢慢增加至七八小時。「當你望住天空成晚,大概都會見到幾粒流星。」他本來不知道那裏的水域有海豚,知道之後,也不相信自己真能看得見,誰料最後,他們幾乎每一次練習都有海豚相伴。「原來是真的!我們練了六七個星期,每一次都見到,原來真係會見到海豚。」
一見到海豚三三兩兩躍起,他們五條船就立即停下來,忙着找相機找電話拍照。「我們都不是動物人……」他說第三次,「但我們卻非常興奮,就像小學生去到動物園,我們大喊:那邊呀這邊呀!次次如是。」
籌10萬 保育中華白海豚
自從看過海豚跳舞之後,他們十個人立即就給洗腦了,「我們反過來被海豚感染了,覺得自己在做的這件事原來真的,很——有——意——義——啊。」他不由得又把尾音拖長。「那個海域旁邊就是港珠澳橋的工程,周圍的水質也不見得好,海豚就在這裏生活,我不敢說,牠們是不是快樂。」本來只覺得要搭棵葱,刻下他們認真想籌好十萬元,捐給WWF的中華白海豚的保育計劃。
Life is but a dream
這是他三十五歲仔以來,籌備過的夢想水分最高的事情。
他說距離出發前幾星期,心裏頭好幾次被感動。例如有港大划艇隊的人,竟然大清早走來他們練習的水域,為他們拍片剪片,「港大啊,我們明明是對手!」然後是中大校友事務處和公關部,多次在宣傳上伸出援手,還有澳門的中大校友會,「我眼中澳門校友簡直是仆心仆命幫我們解決問題。」
10雙臂力 眾人援手
圓夢總需要很多條件,趙德穎說,他滿滿的感情在下水前最澎湃,出發那天清晨,很多義工六時多已到達,幫忙打點,他眼睛都濕潤了,「但一到落水,我反而非常平靜,一直抱住這個心情,划完八十公里」。
他們十幾年來只划過城門河的河水,這次是他們第一次在海洋上的長征,五支艇浩浩蕩蕩出發,旁有兩艘領航船和支援船,在伶仃洋的大海上,十個香港人只用臂力,划出一個可能性。船家見慣不怪,質疑「有乜咁巴閉?」隊員柳應斌別有體會:「我平時份人好小心,連機動遊戲的海盜船都不玩。這次本來不贊成出海,覺得危險,不過現在想法有變,發現原來我們的team work如此成熟,能辦得成這麼有規模的活動。我跟德穎說,日後要多做,划更遠,不要負了這個團隊。」
喜歡的……是團隊精神
這趟脫離水翼船航線的旅程,到底是香港首次,由十個中大划艇隊的校友創下紀錄,這天是完成創舉的翌日黃昏,他們正在給夕陽染紅的城門河畔執拾殘局。河上有獨木舟,也有划艇徜徉;划艇的竅門在於你背向着目的地前進,眼下看見的是漸次縮小的風景。趙德穎說,划艇隊校友會的隊員,其實都沒有太喜歡划艇,「好似跑步會其實唔跑步咁……哈哈。但我們太喜歡中大划艇隊,是喜歡那種歸屬感和精神。這裏好單純,是一個很有熱情的空間。」
沒有太喜歡划艇也不要緊,反正這首英文童謠,唱的也不是划艇,大概是歌頌生命裏的一個夢想。

2015年10月18日 星期日

明報:我帶媽媽游日月潭

2015.10.18

明報星期日生活


這個念頭萌芽在我八、九歲大時,所住的公屋需要維修外牆,整幢大廈給圍上層層疊疊的棚架,再被一大幅綠色的尼龍繩網牢牢罩住。整整一年裡,鼠患嚴重,人人都認定,老鼠是沿着棚架奔竄,家家戶戶也為此頭痛。那時夜晚如果人有三急,我們三姊弟準會在碌架床上喊「媽咪」,好知會她先按下燈掣,因為光亮能驅逐的不止黑暗,還有老鼠。確認老鼠都躲好,我們才敢踮着腳尖造訪那個永遠潮濕的廁所。
但我要說的,不是老鼠。
始於那些日子,我便斷續的從我媽口中,聽到很多關於「鼠」的故事。例如她在田裏割禾,一揮鐮刀,總驚動幾十隻田鼠亂竄逃命,有時農民撿到一窩未開眼的幼鼠,會揪起牠們的尾巴,然後仰起頭,張開喉嚨,一骨碌把幼鼠吞落肚,說能補身去瘀。至於成年的田鼠,農民會把牠們宰掉,鹽醃,曬乾,當成臘肉來吃。媽媽這樣下的註腳:「味道還不錯。」
記憶中,我似乎沒有對我媽的絮絮不休,表現過半點不耐煩。大抵我聆聽被訪者說往事的耐性,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而在我當了十年記者,聽很多人說過他們的前世今生,給很多人寫過他們的今生來世之後;以下我要記錄的,是關於唐惠斯,也即是我老媽的故事。歷史的交匯點,在台灣的日月潭,時間為上月二十號清晨七點半;那一刻,司令台大喊:「下水啦!」,我便牽着老媽的手,跳入潭中,展開全程三千三百米的泳渡賽事。在隨後的兩小時裏,我一直游在我媽的右後方,被她的蛙泳腿狠狠踢過好幾次;而我盯住她怕她力氣不繼的眼神,大概隱藏着一種返回一九七二年、屬於命運式的時空交錯的悸動。
回到一九七二年,夏
一九七二年,四十三年前,盛夏,是日潮漲。
按正常作息,我媽應該在天空乍現魚肚白的時候,已經走在泥濘的路上,隨生產隊伍下田,開始「知青」一日的工作;不過那天,她失蹤了。
她在天空仍殘留幾點星光的時候,告別因為扭曲的政治形態而讓她住上了四年的農村,那一家她形容為「九坑瓦」的磚屋,意思是,每個知青能分得九行瓦片寬的空間。她悄悄地「逃亡」,不動聲息,同屋的日夜相見的人,沒有半個知道她的秘密。
她先摸黑跟朋友小雅會合。兩個女生,只有一輛單車,她們輪流騎,途中要上山,要下坡,要過田,還要穿越一些未斧鑿出路痕的爛地。兩人沒有表,一直不知道時間,只看日照,况且幾時幾刻其實也不重要,她們只需等待黑夜。
經過巿集,心知道要吃一頓飽的,嘴巴沒有說這可會是最後晚餐,但買來沉沉的一大塊燒肉,兩個女生分着吃。我媽說,她們還買了兩隻飽滿彈牙的皮蛋,和兩個巴掌分量的威化餅,然後按着早前得到的指示:往前走會得見一破廟,躲在裏頭,直到夜幕降臨。
她倆蜷縮身子,在禾稈草堆中靜候。期間曾有農民出入破廟,媽說,她認真聽到自己的牙關格格作響,大抵源自一種深沉的恐懼,恐懼會被揭發。兩人默不做聲,感受着四周氣息的變化,先是灑下來金黃色的夕照,然後太陽西沉,天色轉暗。在天地交接的遠方,先傳來零星的狗吠,接着野狗叫聲如雨點撒落,慢慢佈滿四周。
「搵鹹水!」 第一次發現海
兩人動身起來,連跑帶跌,奔向海的一方。我媽說她整個人在發抖,稍有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民兵蟄伏。最後來到一片再沒有大樹掩護的稻田,她們惟有俯伏着匍匐前行,跌落了水坑,爬過所有來自土地的觸感,雙雙壓出了兩條歪歪斜斜的坑。我媽說,翌日農民下田,定必大罵是哪一條衰狗,壞了一整行的禾。
終於聽到了海浪聲,是一種鹽花的鹹香,取代了豬糞和草青味。我媽說,她們拔足就跑,忘了野狗和民兵,急不及待脫去外衣和粗布褲,朝大海奔去,卻沒留神岸邊原來長滿蠔殼,把膝蓋都劃得淌血。她勺起海水往嘴巴裏送,大喊:「是海水!鹹的,是海水!」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見海,啊不,在四十三年前那個深沉的夜裏,即使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還是什麼也難以看見,但她知道這是海。一直住在廣州的她,從未見過大海,第一次發現海,她就必須征服它。游出去,用他們知青的暗喻:「搵鹹水!」,就是偷渡去香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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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七米的深度
我們三姊弟,從小就被我媽領到泳池游水,夏天游九龍仔公園戶外池,冬天游德福室內池。小時候,我一度以為游泳是生活的其中一項作業,不能拒絕,但有甜頭。記得炎炎盛夏,每幾天我們就像走難一樣,行好長的路,汗流浹背,到九龍仔公園的泳池去,練浮水、練閉氣,或者呆在水裏放空。我媽經常會開個小差,撇下我們三人,獨自走到成人池來回習泳。
她只喜歡九龍仔公園的泳池,因為水深有三點七米,大概是唯一一個公眾泳池,承載了這個深度。有一陣子,不論冬夏,都會跟媽媽到泳池游泳,於我們而言似是一份功課。因為懶散、因為路很遠、因為不明所以,因為不可抗議,弟弟有時會為此鬧脾氣,我媽就會提出飲「思樂冰」作為安撫。7-11的思樂冰賣四元五角,這對我們當時的家庭來說,是一種奢侈;我曾經羨慕弟弟光撒野就能換來一個我夢寐以求的小確幸,並視之為一種特權,以致如今廿幾年過去,我對於某種形式的任性的索求,仍然懷有酸葡萄的芥蒂。
至於我媽對於上游泳池的堅持,我也是最近才有所領悟。為甚麼當年她會一個人帶着三個六半歲至十歲不等的小孩,舟車勞頓去一個三點七米深的泳池游水?而我可以肯定,她絕不是怪獸家長,那剩下來的原因,可能就是游水在她心底着陸的一種意義,一種換取自由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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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習泳的日子
那是歷史上一個遭逢十年的浩劫,文化大革命展開時,我媽剛升上高中,每天上學是一場又一場的批鬥。隨後全國學校關閉,這些知識青年被發放至偏遠和條件惡劣的農村落戶,「上山下鄉」政治運動大規模地推行,無數個青春的生命被荒廢。我媽由一個城巿少女,給流放到東莞農村,住茅舍、耕田、砍蔗;我婆婆一年幾次長途跋涉,前往貧瘠的農村,看望她僅十來歲的獨生女兒,可兩人只能面對面坐着,避開雙方的眼神,默默流淚。對於命運的筵席,我猜,我媽和我婆婆,骨子裡一直都有着倔強的基因。
在異鄉度過了兩年近乎絕望的生活後,知青之間出現一種逃亡的心情。我媽默默地習泳,即使是大寒天,她黃昏自田裏收工後,會撲通一聲跳入河澗,游泳回家,有農民幾次問起,她也半聲不響。當時她連自己也不曉得,偷渡的機會,會在生命中哪一天出現。
他們都想往香港。有人攀大山,有人翻大水,視乎身處何地。我媽那一條路徑,是經陸路去蛇口,再游過深圳灣,若沿途沒有被人檢舉,或者給民兵逮捕,就有可能偷渡到港。很少人一次就事成,很多都是被捕、坐牢、放監,屢敗又屢試。
而這是我媽的第一次,那一天水漲。
只管向着光圈游
她倆經熟悉行情的人算過,要在當日水漲之時出發,否則水退的話浪潮會把她倆推出珠江口,捲出大海。當漆黑自四面八方湧過來,傳言都說,向着光圈游,因為整個天地之間,只有香港發光。
在那四年裏頭,我媽只有一個想法:喝到了鹹水,得見一次香港的光芒,確定她曾為自己的生命拼搏過,「那結果如何,就不再重要」。
不過,在她終於嘗到人生第一口海水,親證香港的光圈後,她突然把身上所有的人民幣掏出來,丟進大海;再用一根繩子,分別在頭尾兩端,綁住自己和小雅的腰。兩人都心意已決,要不一起逃到香港,否則再也不要苟活。她們只要一種,「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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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一起游一次?
游泳是我媽和她三個孩子的集體回憶,而我們基本的蛙泳姿勢,都由我媽執教。長大後我不時會參加公開水域的游泳事,每次都是非常吃力,才能游到一個倒數第五名。我說不上何故,但游一程大浪灣至石澳,或者南灣去淺水灣,在每一個景深只得眼前浪花和水平線遠景的定格裏,我都會不期然想像我媽偷渡的情景。我好多次問她,不如一起游一次,她斷然就拒絕,說不敢再游海。
我想和我媽,用兩個人的節奏,游海。這是一幅我常常覺得應該出現的畫面,於是我給她甜頭,請她一起去游台灣的日月潭。「之後我們去花蓮浸溫泉,再去住一家全台灣十大最漂亮的民宿?」我媽終於答應了,我和老媽去游三千三百米的日月潭;出發前我們一起練習,我學習游在她的右後方。那天我們早晨七點半下水,我牽着她的手,走入湖裏,在隨後兩個小時的賽程中,我噓寒又問暖,並拿着防水相機前後左右想給她拍造型照,終於,惹來我媽發毛的拋下一句:「喂,你仲影?游就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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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中的皮蛋
她倆綁好繩子,給身上一圈窄窄的水泡吹氣,光着腳丫,劈劈啪啪,跑入大海。那是九月份,中秋前後,月亮如銀盤,撒落閃粉,兩人向着海上唯一一團叫香港的光芒,富節奏的游過去。而且還在唱歌,我媽這樣哼:「皎潔的月亮高掛天——上……」
一邊游,心情竟然很放鬆,兩個女生就想起吃一點東西。在海浪拍打之間,她們掏出了膠袋,吃一點威化餅,餅乾立即就糊了,就趕緊塞入口。再游,肚子真的餓了,她們拿出皮蛋,混着鹹水,大口大口咬。從此之後好多年,我媽每見到皮蛋就要吐。還有一小截的人蔘,那是我婆婆得知獨生女兒要逃亡後,某一天趕著去到鄉下,牢牢放在我媽心裏的一個祝福。我媽每游了一大段,就拿出來那小截的人蔘,咬一口,感覺自己的力量都回來了。
前半夜,她們不斷聽到人聲,是三三兩兩的偷渡者,一哄而過,都向這兩個女生留下兩個字:「加油!。」好幾回之後,海面就平靜了,別人都比她們游得快。到了後半夜,開始力氣不繼,望着遠方叫香港的那團光,依然朦朦朧朧,沒有長得更大。先是我媽踢到一個軟軟滑滑的東西,她心底一凜,懷疑那是遇溺的偷渡者的人頭。她們突然又發現,幹嘛游來游去沒有寸進,原來兩人腰間的繩子落在後面,並給什麼硬物卡住了,於是又折返解結。這到底是一場逃亡,總得有一點逃亡的情節。
一夜之間 游過那片海
游了整整的一個夜,兩人也失去了時間長短和快慢的概念,只知道朝着光圈往前游,每逢某邊翻起大浪,身體便自然傾側適應。我媽大概已游過了記憶的海,再細想反而變得乏善可陳,反正翻大水就是一趟時間和體力的消耗,沒有用盡就沒能得到一個——「結果」。
還真是一夜之間的事。
刻下她們突然覺得重返塵世,耳畔由一種有如打鼓的重音,切換到有血有肉的狗吠聲。眼前屬於香港的一團光芒,變得細緻。我媽一邊繼續划水,始發現胸口磨擦着一堆碎石,原來已經抵岸,只是手和腿都麻了,而且仍然機械式的一划一縮。
一個女人的聲音,由岸邊的平房走出來,這樣大喊:「是不是大陸偷渡來的?」那是廣東話,而且是一種很不熟悉的腔,她倆就知道了,這是香港。一九七二年,九月一號,她們兩手空空的,在黎明還沒有來到前,就上岸了,來到了香港。
■問﹕鄭美姿
訪問過很多別人的經歷,寫過很多別人的故事之後,心裏總是戚戚然,為何自己從沒認真的書寫過母親。上月我倆到台灣泳渡日月潭,讓我第一次擁有這種畫面的記憶定格,就是我和媽在水平線上游呀游,游了足足兩個小時。從此以後,關於她偷渡來港的過去,我覺得有了一點自己的存在。
■答﹕唐惠斯
一九七二年九月,她在東莞騎單車經陸路到達蛇口,天一入黑便跳入大海,朝着天地之間唯一的光亮游去。偷渡者都傳言,在漆黑的海上不會迷路,因為惟有香港,才有光。游了一個夜晚後,她在屯門上岸,從此成為香港人;而偷渡失敗的噩夢,她做了足足一個十年,直到生了三個孩子之後,才不再害怕。

2015年10月10日 星期六

端傳媒:黃夏蕙 顛覆死前的85歲

2015.10.10

端傳媒 人物專訪

對85歲的自己一般有何想像?香港人的答案大抵有以下幾個:
  1. 難道還會從棺材中彈起來?
  2. 最怕在老人院被無良看護剝光豬露天等洗澡。
  3. 能認得回家的路就好。
香港藝人黃夏蕙85歲了,沒有掉入任何一種想像。記者跟她約在灣仔會展一個大型活動上見面,一邊走一邊迎上很多個揚起眉毛的臉孔,人人嘴裡輕聲喊:「黃夏蕙呀!」
香港人臉部表情乏善足陳是真的,要刺激他們張開嘴巴、展露歡顏,再走上前來要求拍照,少一點魅力不行。而黃夏蕙卻做到了,要跟她selfie要求合照(自拍)的人,都俯身遷就其身高,而她也是來者不拒。她很享受這種簇擁,是個感情充沛的人,即使她已經85歲。
香港特首梁振英每說自己N屆也不會選特首,言之下意就是他去馬的機會很高;黃夏蕙愈大聲講自己會參選區議員,你聽罷就愈能夠明白,她不選的機會更高。可能都出自同一種語言「藝術」,不過後者自然可愛得多,起碼能讓人鬆一口氣。
而且,她還很會玩Facebook,那張參選照片也是透過臉書發佈。梁振英比黃夏蕙年輕廿幾載,早前卻遭女兒踢爆他對社交媒體一無所知。黃夏蕙嘻嘻笑道:「我最喜歡看facebook,你快點加我做朋友,fb很多東西看。最大問題只是我留指甲,按手機掣總是不靈活。」
訪問前一個小時,她在一個表演節目中被大會安排飾演一個自色魔手下逃出來的良家婦女,僅僅包着一條白色大毛巾便跑上台,聲嘶力竭喊:「不要強姦我!」她演得七情上面,台下看得拍爛手掌,大家笑破肚皮,紛紛揮手叫她「夏蕙BB」。那是嘲笑她嗎?大概不是,她確實充滿喜劇感。
我要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沒有特別覺得自己老,因為我已經算很老了吧?


黃夏蕙
「我要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沒有特別覺得自己老,因為我已經算很老了吧?」黃夏蕙這樣道來。
於是記者說:「你才不老,大家都叫你BB呀。」
她眉開眼笑:「對對對,叫我BB叫了一年多。我猜他們覺得我沒什麼知識,innocent(天真),便叫我BB。意思是很幼稚,甚麼也不懂。我喜歡呀,人家當你BB,就不會鬧你,反正你什麼都不懂。」

叫幼稚園的老人院

夏蕙BB不是什麼都不懂,只是有些東西說來說去叫你摸不着頭腦,有些事情說起來卻又頭頭是道。「我偷偷去了雨傘運動,不想扯上關係,只是關心細路仔(年輕人)叫他們留得青山在,要保護身體。如果我能夠話事,雨傘運動一早應該制止,催淚彈可以放,但不能傷害細路仔。」記者問:「但一放催淚彈,就會傷害到人?」BB說:「那就預先講定會放催淚彈嘛。」
她接着慨嘆:「總之社會現在變得很亂籠(混亂),政策不能為人民解決問題。例如愛豬愛狗,愛甚麼人都是自由,沒傷害別人,關你甚麼事,為甚麼要管?同志婚姻應該合法化。」
要善待老人家,給他們自由和HAPPY(快樂),人死前起碼要享福十年。


黃夏蕙
但她最迫切想做的,其實關於老人院。「我想在大陸辦間老人院,因為香港寸金尺土辦不了。每個老人,都有一個護理員服侍,否則老人家很容易跌倒,會跌到傻。老人院不收費,你喜歡就入來住,我會找人籌錢,並以我的名字冠名。」
她的意思,大概是以「BB」之名開一間像幼稚園的老人院;辦不收費又服務周到的老人院是宏願,但弦外之音才是重點:「要善待老人家,給他們自由和HAPPY(快樂),人死前起碼要享福十年。」她頓一頓說:「你知道嗎,我看着我老公臨走前被人困著幾年,好淒涼。」

苦戀半個世紀

胡先生的大女兒,比我年長一歲。但我一見鍾情,好喜歡好喜歡, 那時幼稚,innocent (天真),沒想過什麼有婦之夫甚麼,也沒想過,人世間這麼多淒酸離合。


黃夏蕙
她掛在嘴邊唯一承認的「老公」叫胡伯全,即使網上如海資訊寫她的老公是潘炳烈。前者已逝,黃夏蕙對這段情念茲在茲;後者健在,黃夏蕙跟他終日鬥嘴來維繫感情。
本來談政治,但後來她說得最盪氣迴腸的,只有愛情。她中學讀庇理羅士,當年享負盛名的女子學府,19歲已跟定了她口中的「胡先生」,由雙十年華開始,黃夏蕙當了一輩子的小三。她說:「胡先生的大女兒,比我年長一歲。但我一見鍾情,好喜歡好喜歡, 那時幼稚,innocent (天真),沒想過什麼有婦之夫甚麼,也沒想過,人世間這麼多淒酸離合。」
胡伯全是著名律師,曾任巿政局民選議員、行政和立法兩局非官守議員,也是彼時廖創興銀行的董事,是上流社會名人。男的當時愛得避忌和秘密,女的天真,拼命遷就:「他喜歡我不出奇,我這樣年輕;我很喜歡他才特別,是因為一個男人對我如此無微不至。」兩人年齡差逾20 歲,想不到後來一愛就是半個世紀,直到七年前胡氏去世。
黃夏蕙給他生了7個小孩,坊間報道都說是6個,她說因為有一個女兒被迫說成是乾女。他倆是苦戀,女的為情自殺過,又進過修道院;男的到了晚年,也因為這段愛情吃了很多苦。「我自殺時已生了兩個孩子,那時才知道愛情不是甜蜜的,是痛苦的。我倆相愛不能愛,我自殺沒有死,便住進修道院,但我們兩個都放不下,他不斷要我回家,我回來後一切關係都給公開了,胡先生承受極大壓力,他是知名人士。看着他這樣犧牲,我更痛苦。」

生活是一場歷險


那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花樣年華少女愛上一個年長逾廿歲的上流社會有婦之夫,是一種顛覆。這大概解釋了為什麼黃夏蕙活到這個年紀,會大情大性做一些出位事情,諸如包一條毛巾就真空上陣,扮演被強姦的婦人。「我真正覺得沒啥所謂,幾好玩就去做,做戲之嘛(而已)!至於為什麼變了真空,是因為我買來打底的背心有吊帶,來到會場才知道那條白毛巾要露肩膊!沒辦法便迫着真空上台,惟有自己小心別走光。」其實她很多故事都有一個原因,如果你認真聽過她的解釋,會發現事情不是表面那樣突兀。
她真的不是蠢貨。黃夏蕙廿幾歲時獲胡先生打本當上班主,這門生意在當時是先驅。她先墊資機票住宿,領戲棚的明星到三藩巿、芝加哥和溫哥華等地作美加巡迴表演,例如鄧碧雲、雛鳳、紅綫女和曹達華等,都曾跟她出埠賺美金,有時一演18、20場,一去兩三個月。她混熟行情,賣票賣到 30 美金一張,用「銀紙牌」交收,意思是人家用美金摺成一盤牡丹或一只鳳凰,來付戲票的錢。賺錢也要賺得優雅不銅臭,到底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老派人。
死不去,難道還看不開?便只管看看人生的ending(結局)會怎樣,要等到最後一刻,才能明白人生的很多安排。


黃夏蕙
在唐人街做騷少不免有黑幫搞事,她身為領班,試過被人用槍指着頭顱,粵劇演員梁醒波當日站在戲棚看到這一幕,以為她下一步就要被人轟,眼淚流得一臉都是。「他們只要錢,不是要打死我。領班去唱戲,就是遇很多這些事!黑白都要識少少人,靠執生。」
她一輩子就是做歷險的事情,反正賺錢不是重點,因為胡先生供養十分周到,她住的是麥當勞道豪宅,家中4個傭人幫忙湊7個小孩。自殺不遂之後,黃夏蕙的生命開始貼近現實,承受當小三的壓力,體會愛情的磨難,艱難地在生活裏匍匐前行。「死不去,難道還看不開?便只管看看人生的ending(結局)會怎樣,要等到最後一刻,才能明白人生的很多安排。死不去,才發現自己還有很多責任要負。」

空了一邊的雙人床

說回最讓她揪心的,是胡伯全臨死前幾年的經歷。他倆持續半個世紀的愛情中,都擠著3個人,胡氏正室在人生的下半場因為久病而留院多年,但她的子女處處阻撓父親跟小三餘生共枕。兩人一直苦戀,半個世紀以來,雙人床的另一邊都是空的,擱着的只有一個電話筒:「他晚上一定要回那個家。但他要我48小時都守着電話,他一打來我就要聽,聽遲一秒也不行。那時沒有手機,就是電話筒。愛得好瘋狂,很瘋顛。」
胡生晚晚打電話給我,哭到睡着。但最後他仔女把他的手機也沒收。每次我衝入病房見他,一邊就有人按鈴來捉我。


黃夏蕙
電話成為兩人苦戀的具象。胡伯全最後幾年留院的日子,他的子女初期是下逐客令,請了退役的啹加兵看守,後期甚至向法庭入稟申請禁制令,不讓黃夏蕙探望。她每每買通不同人等,放她入內:「胡生晚晚打電話給我,哭到睡着。但最後他仔女把他的手機也沒收。每次我衝入病房見他,一邊就有人按鈴來捉我。」
最後他去世,一個人。去世前幾天,黃夏蕙衝入病房見了他最後一面,在他耳畔叫他放心走。「他死了連訃文也沒有發,沒有出殯日期,靜悄悄的火葬。」連他葬身的墓園,黃夏蕙和她的七個子女,也被禁足。
所以她一直說,老人家臨死前,起碼要享受10年的快樂和自由,因為她覺得胡先生從沒得此清福。夏蕙BB第三次嘮叨:「要HAPPY和自由啊。」
明白了黃夏蕙的心結,大抵就覺得她想籌辦一家免收費的老人院的想法,其實頭頭是道。很多時候,我們所知關於人家的拼圖太少,故事才變得摸不着頭腦。問她名字叫BB的老人院,究竟要怎樣做,她認真沉思:「按自己的心去做。」
我突然想起她人生中一塊相當滑稽的拼圖的意義,於是問她:「那麼你穿十二生肖馬騮衣,到黃大仙祠去上頭注香,是因為搏上鏡嗎?」誰料她真的牽引出一個故事,而且說着令人有點動容。
「我這10年都走去上頭注香,很有恆心。我連去美國登台,趕不及回來,也要請人代我去向黃大仙稟告一聲。」她說她有4個好朋友,分別是鄧碧雲、關佩英、祥嫂和一圈外人;4人曾相約到黃大仙祠上頭注香,但由始至終沒有成行。曾經歷過的包括:鄧碧雲本來應承了,卻突然住進醫院;關佩英本來約好了,她突然自殺去世;圈外人約好了卻又移民美國;曾跟祥哥祥嫂三人行,後來祥哥離世,她也不敢再約祥嫂做這件事。
「到了某一天,我覺得我要自己去做這件事,而且每年都要做,沒有去上香我心裡就不舒服。」至於穿起十二生肖的馬蹓衣,她說得很真誠:「要應節呀。」
當別人嘲笑夏蕙BB,其實她才不蠢,相反,她不只因為年紀懂得世情,更因為85年來的顛覆人生,拿了很多,也大抵放下了很多,才能如此懂得更多。

2015年10月8日 星期四

端傳媒:歐耀佳 把兒子當病人的那些年

2015.10.8

端傳媒 家庭照相館

五十六歲的歐耀佳,是廣華醫院外科顧問醫生,被認為是港產的「戰地醫生」,海地地震、菲律賓風災、加沙戰亂,他也自發跨越半個地球到場救援。去年雨傘運動,在佔領區的另類戰場上,他是佔中醫療隊的召集人。最近港大的副校長風波,比他年少三屆的盧寵茂醫生跌倒,之後盧公開不點名斥責這名師兄:「政治鬥爭令一個醫生將救人天職完全忘記!」
事後網上上載了很多為歐耀佳平反的錄影片段,而歐也動了氣,當時回應道:「你(盧寵茂)如此大個人,瘀傷死不了人……他這樣指控我,自己攞黎衰(反令自己出醜)。」對歐耀佳這樣一個正能量滿瀉的人來說,能令他動真氣的,除了香港的荒謬政治外,可能就是家裏的寶貝孩子吧。

來自善意的壓力

咖啡室裏,歐氏父子並排坐。見面前老爸多次提醒,兒子子宏晚上要赴朋友聚會,囑記者「留意時間」。因此我先向子宏保證不會叫他失約,但遲到則在所難免,他倒是從容:「沒所謂,我們慢慢來。」我不由得回望歐耀佳一個勝利眼神,但同時明白,現代父母的用心良苦。
當外科醫生的歐耀佳,一直很想兒子成為醫生。課外活動是讓兒子跟他一起義診,小時幫忙數藥丸,大時幫忙量血壓,歐耀佳的病人就是兒子的叔叔阿姨。十六年前,香港剛歷九七回歸和金融風暴,社會氣氛很差,顧紀筠為無線電視主持一系列十集的正能量節目:《活着就是精彩》,歐耀佳是其中一集的主角。
是的,十六年前,歐耀佳已被視為正能量人選。節目裏,歐氏一家都上鏡了,爺爺、父親、兒子,三代一起講述歐耀佳到馬鞍山一條村子替老人義診。歐耀佳是醫生,太太是護士,兩人自拍拖開始已經每月一次「出診」,至今亦然。那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當時村子裏大概有四十多個老人,物換星移,至今仍然有十幾人,等待這個每月一次的聚會。而歐子宏,也自幾歲開始,年復年的耳濡目染。
回顧往事,最令歐耀佳記憶猶新的,似乎只有這一幕,「顧紀筠問兒子長大後想做什麼職業……」他轉頭問子宏:「你還記得嗎?」二十二歲的子宏瞪大眼睛:「忘記了,怎會記得啊?」歐耀佳笑,一種父親式的笑:「我們正在幫老人檢查,顧紀筠就問他,長大後要不要當醫生?他說不要,因為不喜歡數藥,他想當消防員。」
子宏說:「我完全沒印象。」不過,老爸卻緊緊記住了。
坦白講,我真的很喜歡這個職業。做醫生收入一定穩定,不用愁生活。做醫生能夠切身地幫助他人,這種感覺很好。所以我很想兒子當醫生。我相信自己在這個行業中領悟到很多經驗,這些東西,我全部留着,希望可以教到兒子,希望全部傳授給他。



歐耀佳。
連坐在這對父子對面的我,都感受得到,這一種來源自善意的壓力。

把兒子當成病人

善意的壓力,不會是一個長期的狀態;當兒子升上中學之後,考試、名次、選科、前途等現實問題紛沓而來,終令壓力升溫,善意變質。
歐耀佳本來是個正能量充沛的人,自信能夠排解任何負面情緒,但在兒子升上中學那幾年間,連同事都感受他的改變。「我那時在聖母醫院工作,同事都知道我為人,沒什麼事情會令我憂愁。但我同時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開心不開心都寫在面上。那段時期,如果他們看見我面上有不悅,都會知道,我是因為兒子而煩惱。
老爸很想兒子當醫生的想法,子宏是否悉數全收了?他點點頭:「我知道他很想影響我。例如爸爸一定要我選理科,要我為日後鋪路。他開口閉口只會叫我讀書,但他不知道的是,相比我的同學,自問已經處理得還好。」
最後,他叫我去東,我就偏偏去西。



子宏。
本來父慈子孝、兒子數藥量血壓充當助手的歲月不再,換來的是雙方溝通要靠學校裏的輔導組老師。有一次,輔導老師甚至走去聖母醫院找歐耀佳,說想旁觀一下他的工作角色。半個下午,老師已經為醫生斷了症。他說:「我明白為何你跟兒子出現這麼多問題了,一是你把兒子當了病人,二是千金難買少年窮。」
歐耀佳解釋說:「我是外科醫生,斷症要快而準,從來都是別人consult(諮詢)我,我總是說:你要這樣做,你要那樣做。老師就覺得,我一併把兒子當成為我的病人,覺得他有病,要這樣那樣去醫。」而歐耀佳出身基層,母親早逝,他經常覺得自己的成長經驗受用一生,想兒子也能抱持同一眼光和態度,但老師卻一語道破,當時他向歐耀佳直言:「你兒子不可能跟你走同一條路,不可能跟你有同一經歷,這個世界不同了。」
是的,歐耀佳有時喜歡講自己的「歷史」,一講就有點兒煞不了掣,反而兒子看起來是個氣定神閒的人,一直坐在旁邊,連手機也沒有滑一下。有幾次我打斷了歐耀佳,問子宏:「你爸爸由細叻(聰明)到大,你好大壓力啊?」他有點慢條斯理的說:「由細到大,我慣了。這就是我爸,他本身是叻。」望望歐耀佳,他笑,這次笑得有點悻悻然:「當年,我都覺得老師的觀察很中肯。」

基層父母教育法

歐耀佳的爸爸是大廈清潔工,母親在街巿賣東西。他對上有三個姐姐,對下有兩個弟弟。「放假我們就去掃樓梯,減輕老竇工作量。中午吃完飯,就去代媽媽看鋪,她就上來休息。我讀書成績向來很好,父母識得少,對我信任大。」
小學六年級時,媽媽腎病去世。那是十二月,考試季節。他放學回家,去打乒乓球,鄰家看見,向他父親怪責阿耀「唔生性」,母親逝去了,他也不好好用功,仍然掛着玩。
「我知道後真的大哭一場,質疑自己是否唔生性。但我讀書好,考試真的沒有壓力。爸爸當時沒有鬧我,因為他信任我,知道我一定讀得到。」
中二那年,歐耀佳上了武俠小說的癮,經常到油麻地的公共圖書館借書,但總是跳着讀,因為書號永遠不齊。有一次考試前後,沒人借書,書架上竟然有一套完整順序的小說。他捧着回家,挑燈夜讀,結果成績滑落,他心裏知道理虧,但父親半句怨言沒有。下學期他發憤追回,把成績表遞給父親。父親忍了一個學期的心情,只輕輕說句:「……」。
此時歐耀佳的兒子搶答:「咁至係呀嘛。(這才像樣)」我們三個人忍不住笑了,兒子再補答:「這個故事我聽過好多次了。」歐耀佳也笑,笑起來有一種心照:「上學期我父親明明介懷的,但他一句也不吭聲,因為他好信任我。」
那種信任和放手,是一種基層父母管教孩子的方法;而當歐耀佳成為中產父母後,由於懂的太多,對兒子的教養,難免又變成另一個故事。

信任和放手

早在當上醫生獲分配到宿舍開始,歐耀佳便跟父親同住,至今依然三代同堂。母親在他的成長期裏缺席,但其實兩母子有另一種聯繫。「小時候母親問我長大要當什麼,我答應過她要做醫生。因此我一直覺得,我每一步都是對這個承諾的兌現。」
歐耀佳的大弟廿三歲時因肝癌去世,問他可曾給死亡陰影纏繞?他想了想,用一個很理科人的口脗說:「死亡是人生其中一個階段啊。」但你的母親和兄弟也死於壯年啊?他想也沒想:「我個人好正面的,事情已經發生,態度才是重點。肝癌在三十幾年後的今天,醫治也很困難。而我的弟弟去世時很平和。」
在我仍為他的「超然」覺得不可思議時,他兒子在旁解畫:「他是很理智的。」
而這種「理智」,慶幸得到兒子的理解。
話說去年七月中,歐耀佳決定前赴加沙戰區,進行救援工作。「我很想去,想知道那邊發生什麼事,裏面的巴勒斯坦人很需要醫療援手。」雖然他去過很多災區,但正歷戰火洗禮的戰線,還是第一次。他擔心此行或許有意外,臨行前將家裏的財政問題,向兒子交代。「不是交給太太,我反而覺得,要交給兒子。」
那是家裏一切開銷和保險供款的資料,另有一張很長的名單,上面寫滿銀碼和事項,原來是數以十人計的受助者資料。「2013年菲律賓風災,我去救援後,認識了一班朋友,他們有醫學生和護士等。之後我開始贊助他們學醫,希望一旦我有什麼事,供款也不要中斷。」兒子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說:「如果我有能力,我也會這樣做。」
我真的很開心,很欣賞他有那個回應。因為我想過,兒子可能會怨說,我給他錢也沒這樣疏爽。但他不是,那刻我想,大抵身教真的湊效了。



歐耀佳大為安慰。
說這個故事時,兩父子都神神秘秘的,我忍不住問:「媽媽不知情?」他倆突然笑容一致,兒子抿緊嘴唇,歐耀佳笑着解圍:「本來不讓太太知,是免她操心。但後來她也打聽到一二,呵呵……」我「八卦」了那個銀碼之後,倒抽一口涼氣。望向子宏,他笑笑口說:「始終我沒有讀上醫科,我爸爸也是想世界上有多些人去做醫生。他們有能力讀到,問題只是缺錢。換了若我有能力,我也會這樣做。」
歐耀佳說,當時他請兒子,若他在加沙出了什麼亂子,也要替他繼續為這個名單供款。兒子點頭答應了。
父子倆前嫌盡釋,原來也始於信任和放手。
兒子升中四時,歐耀佳提議他,不如到外國讀書,「雖然當日老師指出了我的問題,我心裏知道,但行為上做不到。兒子是末代會考生,我覺得如果他過不到會考一關,是天大問題,因此我仍然不斷迫他。在他升中四時,抉擇變成留港會考,還是到外國讀書。」
兒子是歐耀佳在英國受訓時所生的,因此順理成章到英國留學。「那好,送走他,見也見不到,我也就不能再強迫他了。」遠走高飛的子宏,由會考,到轉校升預校,以至考大學選科,一切也只是知會,而非諮詢老爸。
兒子說:「我去了英國後,只是放假回港,雙方很少再談讀書問題,磨擦少了很多。自己看爸爸的角度也不同了,以前只覺得他迫我,現在覺得,幸好他以前有迫我學習。」
老爸說:「我只迫他,週日晚上十點鐘,跟我們通一個電話,可他也經常去了打球。現在是我經常勸太太,他廿二歲,成人了,有什麼事,也可以與我無關。」
小時候覺得人人也一樣,長大後才知道,我比其他人幸運很多。我爸爸是在任何情況下也會支持我的人,不論精神上和物質上。有很多朋友的家人原來並不如此。我會更加珍惜這個家庭。



子宏。
我問一直在旁笑的歐耀佳,有沒有聽過這些說話,他答:「沒有啊,不過其實有少少感受到。」

兩代性情中人

放手源於信任,最後歐耀佳相信,他以往帶兒子義診,讓他幫忙老人家量血壓的歲月,即使沒有令兒子成為醫生,卻令他成為一種老爸樂見的性情中人:「我發現承傳給兒子的,不是做不做得成醫生,而是他如何照顧爺爺?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對待弱勢?」每次回到醫院,看見手下有很多好好的醫生或徒弟,他就更加釋懷:「我覺得我身邊都有很多做醫生的仔仔女女嘛。」
不過,最後,歐耀佳還是多說一句:「當然,如果兒子他日讀完電腦後,說想再讀一個醫科學位,我也無限歡迎啦!」子宏但笑不語,莫欺少年窮。

2015年9月19日 星期六

端傳媒:專訪袁彌明 從香港小姐到激進政客

2015.9.19

端傳媒 人物專訪

今年剛出爐的香港小姐冠軍麥明詩,是香港中學會考十優狀元,曾揚言參選女特首;她的半個師姐袁彌明,9月底就35歲了。但她皮膚光潔,身材窈窕,攝氏30度,依然冰肌無汗。2005年參選香港小姐,2007年跟無綫翻臉解約,2010年踩入政治圈,2012年競逐香港特區區議員,2013年當上激進政黨人民力量的黨主席。
由娛樂圈的小花,變成政壇辣花。以前一開口就罵她的電視台僱主TVB(無線電視),現在閉口都在駡保皇黨。大部分港姐最後的出路,是嫁入豪門,高雅大方籌辦慈善活動,而袁小姐,也算異數。
6年前,記者曾經訪問過袁彌明。為了破冰,厚着臉皮拉關係:「我N年前訪問過你呀。」袁小姐睜大那雙本來已夠閃亮的眼睛,像要解剖我那樣:「是不是講兩性議題那次?」記者有點出乎意料:「你還記得?」她再一次檢視我,有如驗屍那麼專注:「你的樣子改變了!」我酸溜溜地說:「是的,而你一點沒有變。」聽罷袁小姐咧開嘴巴,笑出了一種袁彌明式的花語。
她港姐出身,卻與無綫在鎂光燈前狠狠翻臉;彼時是大台的強勢年代,袁小姐以雞蛋姿態,直斥東家耍流氓手段迫她密室簽約,一場抗爭令她一夜走紅。潑婦罵街見得多,美女鬧人,叫「不平則鳴」。這四個字,她多番強調。
我覺得我做每件事,都是pioneer(先鋒)。


袁彌明
「當年沒有人罵TVB的,只有我一個。」立即她又更正:「還有杜琪峰(電影導演),他也罵。」訪問袁彌明,不怕她說話和稀泥,當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賣點。而接下來這句話,整個訪問裏她說得很多:「我覺得我做每件事,都是pioneer(先鋒)。」

自詡先鋒

總之有了名氣我做生意也容易,出名了就成,不一定要選到港姐冠軍。


袁彌明
自詡先鋒的女人,別跟她說賢良淑德。袁彌明說選港姐做藝人,也不過是踏腳石,她一心只想要名氣:「我選港姐是踏腳石。大家都知道,香港以貌取人,稍為漂亮一點,做什麼事也容易得多,我只是將自己這個優勢最大化。總之有了名氣我做生意也容易,出名了就成,不一定要選到港姐冠軍。」事實上,她最後也是三甲止步。
直認不諱恃靚可行兇,記者問她,直白如此,不怕欠了一點矜持?袁彌明沒半點猶豫:「社會的取態很明顯了吧,我年輕的時候已經看通。」選港姐前,她在電訊盈科做管理培訓生(management trainee),忍受不了員工只是一顆螺絲,而公司待人也刻薄:「公司local,人事又差,他們對員工的報酬又刻薄,而且不珍視其價值。這種價值觀跟我的不同,開始時想爬上去做高層,最後很多事情看不過眼,吃不消。」
那時她站在世界的邊緣張望兩名前香港小姐「前輩」陳妙瑛和張玉珊,前者變身商界女強人,後者做生意做到公司上巿,那種油光自然迷倒了袁彌明。「我覺得她們兩個人好有啟發性,很厲害,出了名做生意方便得多。我覺得可以試下走這條路。」
05年參選港姐,她闖入五強,止步三甲。沒有賺到預期的名氣,反而與公司解約後,世界才認識她。「無綫好刻薄,擦鞋要擦到出面。但你要我擦樂易玲(無線電視製作資源部總監)鞋,真的很有難度,因為她完全得不到我的尊重。」
07年雙方解約,自此在公眾場合直斥無線惡行,成為袁彌明的鮮明形象。「他們困我在房間裏簽不平等合約,這些劣行當然要張揚出去。」彼時無綫在香港電視圈獨大,沒有競爭者,從沒有藝員敢公開頂撞:「因為TVB製造小器文化,萬一你得罪我,肯定沒好日子過。」

因罵之名

終於袁彌明因罵之名,賺了人氣,闖出名堂,「鬧得老闆,預了不再在演藝圈搵飯食。那段時間有些迷失,沒工開,只管接商場show,做司儀。」失落之時幸有香港報章《蘋果日報》和娛樂雜誌《忽然壹週》請她寫專欄,解了窘,藉機打造才女形象出書寫博客,又拍片放上youtube,變身youtuber。「雖然我做藝人時不出名,但始終別人在報紙見過我,一定有幫助。」接着補一個自信的笑容:「我是第一代youtuber,那時得我做,我是先行者。」
隨後她幾乎每兩年轉一個形象:開鋪頭賣護膚品和健康食品,接受訪問大談炒期指,炒金炒匯,還有股樓心得。她出現在報紙的娛樂版和財經版,經常分享贏錢心得,至於她是否真的如當年報紙所載,在金融海嘯期間以10萬計去炒期指波幅,日賺5位數字點石成金,縱然難以核實,但起碼記者當時信了,並讓這些輝煌往績永存報紙的檔案紀錄之內。
我喜歡讓人感覺我是一個通才,什麼都懂一點。是,我是沒有某個方面的專才,但我整體是通才。而且有嶄新主意,pioneer。


袁彌明
問袁彌明,其實她最想為自己塑造一個什麼形象的「袁彌明」,她連想都不用想:「我喜歡讓人感覺我是一個通才,什麼都懂一點。是,我是沒有某個方面的專才,但我整體是通才。而且有嶄新主意,pioneer。」非常袁小姐的口吻,你會問,她就會答,也不走數。
他(林雨陽)需要一個發聲的女性,政治向來是男人世界,好悶,但我鬧TVB有人氣,有形象。


袁彌明
當通才踩入了政壇之後,她仍然是漂亮的前港姐,也如她自己所言,漂亮一些,好處必然比壞處多。她先獲蕭若元邀請在網台開咪,在裏面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林雨陽,他是公民黨創黨會員,當日看上袁彌明是屬意與她合組政黨,墮入情網則是後話。「他需要一個發聲的女性,政治向來是男人世界,好悶,但我鬧TVB有人氣,有形象。」於是林雨陽、袁彌明、星屑醫生歐陽英傑、前DJ陳志全和劉嘉鴻,5個算是年紀相仿的二字頭三字頭,便合組社運組織選民力量:「不是自誇,當年沒我們幾個走出來,後來就不會有這麼多年輕人關心政治。」這也是袁彌明自視最高的先鋒「形象」。
隨後的故事發展,是她出選2012年立法會議員,排在名單第2位,把排在首位的陳志全送入立會,翌年則當選政黨人民力量主席。她也開始不再把TVB掛在嘴邊,鬧得最多的對象變成保皇黨和民主黨:「我們全家這麼多年捐給民主黨的錢,一定過百萬,他們卻連問都不問一下選民,就去通過假政改。如果不是我們2012年喊票債票償,就不會造成之後的局面,年輕人憎恨民主黨,完全不信民主黨,也是我們造出來的時勢。至於保皇黨的嘴臉,這,也不用多說了吧。」
從政至今5年,似乎是袁彌明從事最長久的一項形象工程,問她還有什麼變身法寶,她這次倒是表現專一:「事情未完!議席暫時仍然是目標。如果人民力量能有3個議席,社民連有兩個,那麼整個議會生態就會完全不同,有機會跟政府抗衡。」她現為黨主席,但尚未進身為立法會議員,這場戰役仍然要打。
不過她始終是通才,這刻記者在她的銅鑼灣店鋪內做訪問,這個賣護膚品和健康食品的公司,已有5家分店了。她說,自香港政改被否決後,政治的爭議暫時定止,她便偷空4個月完全放低政治,埋頭做這盤美容健康大生意:「做生意力不到不為財,我仍有好多生意上的點子想做,但政治綁死太多時間了。」然後又是袁小姐口脗:「我積極考慮上巿的可能性,做上巿又是另一種玩法,不止零售,要做批發啦,整個生意模式就要改變!」


記者手記:關於愛情
參加過香港小姐的袁彌明到底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不論是6年前訪問她,還是6年後再訪。她說話帶一種袁氏口脗,相信她的話你覺得她坦白,不相信的話也不至於討厭,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合眼緣。
當年訪問她,請她說愛情;那時她28歲,有一個穩定男友,而且看起來是如此的全心所向。那次她在訪問中說:「我由21歲開始找這個男人,好好彩找到了,但好難,真的好難,我找得好辛苦,100個都不會中一個。要把這個人找出來,唯一方法就是不停DATE,不停拍拖。」
今日再見,她身邊的丈夫另有其人,他叫林雨陽。我忍不住問:「你後來的情路到底怎樣了?」
原來,當天那個「很好彩」才找到的男人,在她30歲那年分開了。隨即,她又結識了另一位法律界才俊:「已到談婚論嫁地步,卻覺得他某些行為愈來愈奇怪,例如說起錢容易吵架。最後發現原來他大部分背景家底都是編出來的大話,其實是空心老倌,但一直騙我他會繼承一間上巿公司。」
她說這一場戀情帶給她很大的傷害。「沒東西靠得住,不能完全信賴一個人,人與人之間,一定要有一種距離。」因此那一年,她暗下決定,不結婚為妙,只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跟適合的人建立愛情關係就好,毋須選定一人同偕到老。
她28歲時掛在嘴邊的是「金融才俊最適合袁彌明」,今日問她擇偶標準為何改變了?她對我這種「念念不忘」所提出的問題感到意外,溫馨提示回答:「因為當時我的男友是金融人, 我才會這樣跟你說。」
最終她以一紙婚書來結束本來「走婚」的念頭,自然是因為現在丈夫的出現,「其實男人求婚,我不太懂得say no。試想,若拒絕了,那以後怎樣?拍拖還是分手?扮沒事?我覺得好奇怪……所以傾向會say yes。」
又是一種袁氏口脗,加一個袁氏笑容。

林鄭母校教曉她什麼

明報副刊 專欄 評台圖片 N年前大學畢業時人仲年輕,曾跟大隊一窩蜂去考EO考AO,其中一份卷是《基本法》測試。我為此曾在一家星巴克蒲了好幾個鐘頭,把整本《基本法》念得滾瓜爛熟。考卷是選擇題,沒啥難度,最後我只錯了一條,雖高分但低能,所以沒被選上加入政府以明志。...